公路上的灵魂_阿尔伯特的迦南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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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尔伯特的迦南 (第3/3页)

亲和父亲的生活进入了一段平稳期。父亲从部队转业到地方,在北方某城市当了七年的党校副校长,一直到1957年。他进入党校是顺理成章的,因为谁都知道,有一个出名的共产主义理论家叫铁山,这个人是忠诚的共产主义理论的研究者。父亲的名字出现在有关的理论刊物上,他研究的领域比别人更广泛,他精通英、德、俄三国外文,对空想社会主义有充分研究,写过一篇论乌托邦的文章。父亲出名有两个理由:其一,他原是一个国民党军官,竟然对共产主义理论如此精通;其二,他从师级干部位上转业,没有选择到利益部门,却自己要求到党校当一名普通的教授,因为级别关系,上级部门只好让他当了党校的副校长。

    铁山经常到党校校长陈松奇家串门,不是讨论校务,而是讨论课题。铁山精于作战,但对行政事务不熟悉也不感兴趣。陈松奇是个专门研究共运史的专家,所以铁山很喜欢找他聊天,补足他对共运史了解不足的部分。在校务方面,陈松奇怎么说,铁山都举手,所以有人说,铁山是陈松奇手中最好玩的一枚棋子。

    这是我记忆中最快乐的一段日子,也是我童年的主要部分。在我的眼中,父亲是快乐的。他经常在办公室看书看到很晚,回到家后就开始抱着我玩,父亲经常把我抱起来旋转,我被父亲逗得哈哈大笑。

    有时候他会拉二胡,拉的是少数民族歌唱共产党的歌曲。我就躲在他身后,冷不防揪住他的弓上的弦,他只好停下来,叫道,原来是你这个小敌人在搞破坏呀!说完把我抱起来,把我转得晕头转向。母亲说,看你把她转得,站都站不住了。

    小孩子就是要锻炼锻炼嘛。父亲说。

    父亲这时候往往就会把我放下,去帮母亲掐菜,他一边掐着豆角,一边跟母亲聊他的论文。可是,母亲却越来越沉默。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原因,但事实就是这样。在这段我认为是家庭最和睦的日子里,母亲是沉默的。她已经完全忘记了她的犹太人身份,父亲吃猪rou,很少吃牛rou,羊rou更是一口不沾,父亲爱吃又脏又臭的猪大肠,母亲只好坐在小板凳上用半天的时间,塞入地瓜粉和盐来清洗猪肠。

    以我的记忆对父亲的观察,我敢说这是我见到的少数对共产主义有如此深入研究和实践的人。父亲真诚地把共产主义当作理想和信仰,也当作他的生活来实行。比如,他从来就不愿意过豪华的生活,把它视为一种奢侈。他喜欢穿补过的衣服裤子,可是母亲总是有办法让他穿没补丁的衣服,母亲不喜欢一个男人穿得可怜兮兮的样子。她有办法把破洞补得让人看不出来,好像一朵花一样。父亲只有一个嗜好,就是吃猪大肠,这个嗜好的代价不大,因为北方地区的人不喜欢吃这种臭烘烘的东西,把它扔在地上让狗吃。

    父亲把积蓄下来的钱奉献出去,有一个阶段他把积蓄当党费交出,只留下我们三个人的生活费,后来他把钱用于解决一些贫困户的生活。这些人后来被称作五保户。你相信吗,这个最真诚的实践者真的把他大部分的工资贡献给了他人,作为他的女儿,还有他的妻子,我们并没有从他较高的工资中享受到什么好处,他把钱贡献出去后,逼得我们只能像一个工人家庭那样省吃俭用。

    母亲每天在灯下算账,一分一分地抠钱,在那时候,我要吃上一盒饼干都是不容易的。有一次,我眼睁睁地盯着一个邻居的孩子吃糖,他mama问我吃不吃,我盯着糖说,我只看看,我不想吃。连他mama都心疼了。我母亲知道后,哭了。在父亲贡献钱这件事上,她从来没和父亲发生过矛盾,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母亲后来向我提过一句说,犹太人也是要向神奉献什一税①的。可是我要说,父亲拿出去的钱绝对不止十分之一。过年那一次,我跟父亲去看望贫困户,我看到父亲竟然和普通工人一起,帮那个老人干了整整一天的活,为他垒了个厨房。

    也就在那年的年底,发生了一件事。有一天父亲很晚才到家,他的身上落满了雪。父亲回到家后,也没有抱我,一个人扎进了书房,我和母亲觉得很异样。母亲凑近书房门口,要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她竟然听到了一种类似哭泣的声音。

    父亲几乎从来不掉泪,但母亲听到了从书房里传来的异样声音,一种压抑而暗哑的咕噜咕噜声。过了好一会儿,父亲才从书房里出来,母亲迎上去,父亲脸色严峻,紧紧地把母亲抱在怀里。

    母亲立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因为当时已经有人因为向共产党提意见,被打成右派,抓进了监狱。母亲紧张地问,你说了什么?铁山。

    父亲摇摇头,我什么也没说。我不会向党提意见的,因为我不认为党有什么错,共产主义事业是一个长远的目标,谁都会犯错,所以有些错不是错。

    母亲松了口气,问,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要告诉我呀,铁山。

    父亲突然说,伊利亚,出事了,真的出事了!

    出了什么事,你倒是说啊!母亲急切地说。

    我的一个朋友出事了!父亲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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