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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oom26.骗术之城 (第4/4页)
们准备的故事,全部不是关于“扮演”的故事,而是“变成”的故事。 哪吒的故事。他剜rou还父剖肠还母一缕怨灵如何借莲蓬为头莲花为脸莲藕为手足莲茎为身荷叶为股臀变成不死之身的故事。雷震子的故事,如何从一白面俊俏少年变成一乌鸦嘴河童脸背后有rou翅的丑怪。孙悟空变成仙桃的故事。蜘蛛精变成赤条条美人儿的故事。关云长变成无头厉鬼孤独骑着赤兔马腾云驾雾找他的面如重枣之头颅的故事。后来我的书架上多了一些制作精美的立体书,书页翻开那些原本摺叠在一起的纸卡会层层支撑站起:一座立体城堡、一座有拱廊有希腊神庙遗址的花园、一座中世纪城市、一幅立体的〈清明上河图〉,当然还有许多不同年代不同故事里的立体旅馆,变成巨大无比的爱丽丝,变成比老鼠还小的爱丽丝。变成青蛙的王子,变成屍体或半人半鱼怪物的公主,变成猪的魔鬼、狼人、吸血鬼,变成永远不会死的僵屍。除非你用木钉打进它的心脏。变成穿墙人、透明人、毛怪、史瑞克、哈比人,变成蟑螂,变成游乐园惊奇屋里的机械木偶。 在我们这个旅馆里,几乎每一个房间都有一个“变成”的故事:“我是如何变成现在的这副模样。”有一些老一辈的,在意识到自己将终其一生困居于这幢旅馆,或因下意识对自己无法传宗接代而深愧家乡的父母,竟然集体变成雌雄同体的蚯蚓。他们的xxxx缩进腹内,下体变成像女人那样的凹陷。一开始他们非常恐惧,羞辱地找同层楼其他男客帮忙将缩进去的xxxx用力拔出。但后来他们意识到严重变身成腔肠纲或环节纲之低等动物,是生物本能度过大迁移可能造成之集体种族灭绝而自然启动的“生殖休眠”措施,遂安心认命于自己所变成的这个模样。有一些人则在一起住进旅馆的亲人陆续死去后,得了畏寒症,变成无比怕冷的爬虫类,这一类长辈的房间最恶心了,臭气薰天,因为他们即使在高温炎夏,也不开空调,把自己裹在大棉被里,屋里像蛇的巢xue潮湿燠热(对他们而言则如同睡在殡仪馆冰库里),所有食物、垃圾、尿桶(他们通常会喝自己的尿以补虚寒)全偎挤在一块儿发酵。你别以为我胡扯。后来有个台大医学院精神科教授,还曾写了一本学术专着《文化精神医学的赠物──从台湾到曰本》,专门讨论这些集体迁移者的缩阳与畏寒。 主要还是关于“变成”(而不是扮演)。 家羚说,你稍微留意,便会发现我们这一支迁移者后裔,不,我们这整幢旅馆里看似时光冻结的住客们,其实无比关注──简直是神经质地迷恋──任何与“变态”有关联的知识:污黑水沟中的肥蛆如何慢慢变黑长出覆满细毛的细肢和薄翅的苍蝇;蛹中的蚕如何从光滑的身躯变成裂茧而出时布满鳞粉如苍白枯叶的丑陋之蛾;蝌蚪那黑色晶莹的卵囊身躯的何处细胞发出神秘讯息而突冒出小小后肢。当然这旅馆里的老人喜食某些“变化时刻”的象徵物也已是公开的秘密:那些敲开蛋壳连着不成形的喙爪羽翅和血迹蛋汁一同流成一滩的“鸭仔蛋”;那些豆腐皮上刻意培养一丛白毛一丛绿毛的霉菌菌落;那些发出腐败恶臭却用硝粉将腐败暂停在一奇妙时刻而不致完全变黑长蛆的猪屍后腿;那些一肚子鼠嵬来不及分娩的油炸母鼠;那些大型猫科动物临死之瞬惊怒恐惧来不及充血完全勃起的xxxx软骨… 有些文化人类学者声称这些专注于某些器官的病态贪食缘于中国人阴阳五行以食补气的错误宇宙观。他们却没留意到这些古怪食材的时间特质:即将变成完全不同的另一种东西的那个神秘时刻… 虽然在家羚那像女童故作纯真盘腿坐在你面前说故事却不经意让你瞧见纱裙下没穿底裤的模糊光晕;或是酒精在视网膜造成的摇晃魅影;或是该死的她点燃在屋子哪个角落而不断从鼻孔钻进脑前额叶的迷魂檀香…这一切让她叙述的人脸全成了融化的蜡面具,动物全成了鲜艳流动的柏油,建筑成了海市蜃楼,死亡变成类似嗑药或性爱狂欢的颤栗;但是图尼克仍挥之不去对眼前这女孩那种深烙于灵魂的演员气质深抱戒心。 家羚说,从小我就被大人刻意地强押在那些“人正在变成不是他的那个东西”的场面前,让我专注盯着不准把头转开,从中理解学习某些已无法靠语言传递的我这一族的宿命,我印象最早的是他们带我到一间神坛,一个胸部、肚腩、下巴、胳膊全堆着层叠肥rou的白胖男人,却穿着一件女人的桃红绫肚兜,发出娇嗲的幼童嗓音,眼睛翻白,口吐泡沫。他们说这是乩童,正被“三太子”上身,我那时忍不住被这粗糙的伪扮惹得哈哈大笑,身旁我母亲却将手指甲掐进我的手臂。那个胖子把那双垂死骆驼的觑眯之眼朝我转来,童腔童调地说:“何方大胆愚民,本三太子巡驾在此,竟敢无礼。”那一刻我体内某一根神秘的琴弦突然颤抖了一下,彷佛我这一族人流狼者之歌在无数个类似场合的集体演奏。我翻身而起,以单指撑地倒立,口中喃喃念诵古老又遥远的咒密经文。在围观大人们的惊呼声中,我体内一个不属于我的声音像蜜油从倒张的口里淌出,我对那假乩童说: “吾乃三太子李哪吒本尊,何方妄诈之徒,在此僭冒本太子,招摇撞骗?” 人格解难症患者。家羚说。 我们这个时代,因为对经验的狂迷耽恋,却又相信经验可以毋需单调、无聊、冗长的古典时代,一个人一生只能获得一、两种经验这种原始人方式取得。所得的经验像百货柜架上一瓶一瓶的彩色维他命胶囊。于是我们像单细胞草履虫或变形虫,任何用rutou滴管吸取滴进玻璃培养皿里的彩色试剂皆可使我们变色,我们把嘴变成水蛭的吸盘,贴覆在无数别人经验筑成的蜂巢孔洞,把藏在每一框格里经验的白色幼虫吸进我们肚子里,拥有愈多他人经验者便是这个新时代里进化愈高等的人种。于是像唐璜、妓女、流狼艺人这些从前低贱的身分,因为其总是处在和他人交换身世故事的状态,所以翻身变成经验世界的高等人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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