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主底儿女们_第九章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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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章 (第13/13页)

淡了。他们互相努力着,使对方信任什么,但他们自己不信任。他们很冷静,一切都记得:没有比这更可怕的了。蒋纯祖痛苦地哭了起来,高韵呆呆地看着他,显然她不明白她在哪里,以及她在做什么。来了大的空虚;他们不再挽救,他们只想起出自己来。黎明以前高韵离去了。蒋纯祖走到桌前,打开窗户,伏在桌上。

    雨已经止歇了,屋檐在清晰地、单调地滴水。活泼的冷风吹进房来。院落里有了一种昏朦的、逐渐有力、逐渐清醒的光亮。这种光亮,最先是朦胧、摇曳,然后就不可觉察地充实起来,悄悄地在各处产生了清醒的、有力的效果。水塘柔静地发光,阴影变得稀薄,寂静更深沉,并且变得和谐。重要的是这种苏醒的力量是沉静的,生命是柔顺的。各处有模糊的故事在发生,突然地清醒了,在寒冷中愉快地颤抖,但没有放任。蒋纯祖伏在桌上,他失去了知觉,但他明白自己并未睡去;这种力量注进了他底心,他伏在桌上有十分钟,但他自己没有丝毫的时间观念,他觉得那可怕的一切遥远了,他抬起头来。一切是沉静的,光亮从窗户照耀进来,他看见书籍、纸堆、文具、和空的饼干盒。他突然觉得这种光亮以神异的力量逼视着他;他从来没有接触过这样强烈,又这样和谐的光亮。他心里有悲伤和温柔,突然他愉快地打抖,他觉得他心里有醉人的凉意。这一切是单纯而明确的:恶梦和空虚消失了。

    他站了起来。他打开灯,迅速地读桌上的那封信。他底朋友孙松鹤告诉他说,他孙松鹤,已经创立了一个面粉厂,并且认识了两位本地人,他们正在着手一个小学,预备明年创立初级中学。孙松鹤说,他只在重庆逗留了三天,心情很坏,同时不知道他,蒋纯祖底地址;他今天早晨才知道了这个地址。孙松鹤最后说,目前他们底困难只是缺乏人手和金钱。“这是一个风景极好的地带,但在这样的时代,谁又有心情来欣赏风景?”——孙松鹤这样结束。

    蒋纯祖贪婪地读了四遍:友情从来没有如此甜蜜。于是一切都明白了。

    “我决定明天就去!是的,明天去,陌生的地方,荒凉的乡下,断绝一切!”他向自己说。

    他静静地坐了一下,悲伤地想到高韵:河流在这里分枝,从此一切都不可复返了!他心里底悲伤变得顽强,他站了起来,把书籍和乐稿拿到面前,他注视它们,清楚地、悲伤地感觉到了,他半年来所过的生活。他突然感激这个生活,因为这个生活不可复返了:他眼里又有泪水。有一种心灵到了这种最后充满了憎恶,抱着复仇的冷酷的意志,另一种心灵则在突然之间充满了感激,在感激底丰满的、柔美的狼涛里,恶毒的迫害和嘲笑被遗忘,誓言被遗弃,复仇的意念沉醉了,前一种心灵刚愎地向社会战斗,后一种则永无休止地向自己战斗;前者很容易战胜自己,对行动的,政治的个人,意志高于一切,后者则永远追逐,永远扑击,永远掌握着人间底诗歌。

    对于现在的蒋纯祖,世界是这样的:假如别人恶劣,他自己就更恶劣,因为他明白真实和善良;他相信这种真实和善良在他底心里,并且在一切人底心里。一切可憎的毁灭都证实了这种真实和善良——他确信是如此。假如他有一天发觉到这种真实和善良同样是虚伪的话——它们差不多每次都淹没了,但他猛烈地撑拒着,把他们拯救了起来——,他底生存就必定会崩溃了。但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使他永远信仰;信仰他底逐渐扩大的生活增强了他底信仰,好像那些教徒们,一切毁灭都增强了他们底信仰一样。

    他每天都迷失,他似乎是在渴望,并追求迷失,他每次都冲了出来。黑暗的波涛淹没了一切,他只在最后的一点上猛烈地撑拒着。…但显然的,由于他底这种性格,由于他底特殊的赤裸,——今天,这一分钟,他站在这个立脚点上,明天,在他底无情的分析里面,这个立脚点便崩溃了——他底道路是特别危险,特别艰难。

    现在他想到了荒凉的乡下,想到了穷苦的农村和沉默的人民;想到这些他心里有甜美。他打开他底箱子,读了他底两本日记,并读了写在凌乱的纸上的一些东西。他打开了汪卓伦的记事簿…。

    然后他取出那一条在旷野中染了血迹的裤子来。他尖锐地感到这个时代在监督着他;他含着激烈的笑容注视着这一切。他意识到自己,因而向监督着他的这个时代做了一个夸张的动作;但他即刻便忘了自己,走到这个他久已遗忘的世界里面去了。于是他明白他底错失是怎样深了。

    立刻他又有矫饰的感情起来,因为,当他意识到自己的时候,他是不自由的:这个时代监督着他;这种监督,刺激虚荣心。他取出高韵底照片来,在那种矫情里企图撕去它,他立刻地停住了。

    在他开始思想的时候,他突破了矫情——这个时代,在这样的处境中还唤起矫情——获得了自由。

    “假如我真的能够拯救自己,——不要想赎罪,那是虚伪的!——真的看见了大的生活,真的纪念着死者,真的感觉到为了人民,那么,撕去它和不撕去它,这个问题多么渺小多么无聊!那么,现在我可以撕去它了!这是诚实的!”他撕去照片,抛在地上“为什么,一个人,在接近了灭亡的时候还会有虚荣心?一切人都如此吗?朱谷良是被虚荣心牺牲的吗?他是高贵的人,但他想做高贵的人,这就是虚荣心!想做伟大的人,汪卓伦不是如此!这里是社会阶级底多么复杂的冲击,朱谷良和弱点战争,而汪卓伦顺从了悲观主义的弱点?是的,当人孤立地和弱点战争的时候,人就容易错误了,想做伟大的人,就是孤立!是的,这是我第一次批评神圣的死者——我还差得很远,但我要生活,生活,生活!”蒋纯祖想。“这个时代的那些理论使人太容易地想做伟大的人,尤其是,在目前的这个圈子里,这种理论使人们盲目!我生活了,盲目地变了,盲目地堕落了!盲目地挣扎!并不是伪善,我确实感到我对死者的羞愧!那么我应该怎样生活?是的,让他们打开他们底光荣的舞台吧!让他们相爱,快乐吧!让一切梦继续做下去吧!”蒋纯祖兴奋地想“这里的一切不是我的,这里不需要我,我也不需要他们,那么,让我流狼,让我落荒而走吧!让我过我自己底生活,让我唱我底歌,让我准备去死吧——但并不是为了赎罪!”他眼里有泪水,同时他唇边有轻蔑的笑纹,他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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